这就是察隅,一个完全不像西藏的地方。后来我才知道,察隅被称作“西藏小江南”,我的军旅生活就从这里开始。察隅是我的第二故乡,那里有我的战友和亲人。请关注今日出版的《解放军报》的详细报道——
当春风吹进那座雪域边城
——一位西藏老兵眼中的40年变迁
■罗美富
上世纪70年代,边防团官兵帮察隅百姓修缮房屋。
察隅县古拉乡目本村今日新貌。
1976年的冬天,我扛着几十斤重的行李,从家中徒步50公里赶往成都火车站,奔赴我的下一个人生目的地:军营。更准确地说,是西藏军区某边防团。
火车慢速前行,车窗外的景色渐渐变得陌生。几十个小时后,拉萨站到了。一下火车,一股冰冷的空气迎面袭来,穿着部队配发的大好几个鞋码的布鞋,我的脚冻得发麻。
走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的泥巴路,来到路尽头的一个大院。整理完行李,我们吃上了进藏的第一顿饭。我记得非常清楚,是辣椒炒猪肉和萝卜炖油渣。那时能吃上这样的饭菜实属不易,想必是对我们这群新兵的厚待。
第二天一大早,我们匆匆登车赶往驻地。在老解放卡车的车厢里颠簸了四五天后,终于到了驻地军营。下车一看,我们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:山坡上森林郁郁葱葱,山谷间清泉流水潺潺,和我们想象中的西藏完全不同。
这就是察隅,一个完全不像西藏的地方。后来我才知道,察隅被称作“西藏小江南”,我的军旅生活就从这里开始。
我的第二故乡
察隅在哪里?在西藏自治区东南端,在祖国与缅甸、印度交界的密林深壑中。因为位置偏僻,交通不便,信息闭塞,那个年代,当地百姓的日子过得苦巴巴。
这里绵延着数百公里的边境线,我们边防官兵与当地群众一起,共同守护着神圣国土,亲如一家。藏族老阿妈阿姆常会来我们的军营,我特别喜欢她递过来的热腾腾的酥油茶。听战友们说,前年驻地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,住在山下的阿姆一家被雪崩埋住,阿姆的丈夫和四个儿女全部遇难,只有阿姆当晚睡在亲戚家免于遇难。后来,官兵找来木板制成棺木将阿姆离世的亲人安葬,又帮阿姆搭建了房屋,全团官兵还凑钱给阿姆买了生活必需品。阿姆为了感谢官兵的恩情,时常到军营里来走动,帮大家洗洗衣服做做饭,我们也会边喝她打好的酥油茶,边和她聊聊天。她把我们当亲人,我们也管她叫“阿妈”。
后来,我把阿姆的故事讲给旺堆听。旺堆是一名孤儿,父母病故,两个哥哥自小相继夭折。我看着旺堆独自过着凄苦无依的生活,着实扎心,一有时间就给他讲解书本上的知识,给他讲山外的世界。旺堆成了我在察隅第二个最亲的人,这小子也没让我失望,后来考上了大学,毕业后又回到察隅当了一名警察。
察隅是我的第二故乡,那里有我的战友和亲人。
没被遗忘的察隅沟
1978年12月18日,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,改革开放的浪潮开始激荡全国,连如此偏僻的察隅沟都迎来了春风。这里使用了千年的物物交换方式渐渐消失,商店和纸币开始出现。我记得很清楚,1979年2月18日,单位配发了建连以来的第一台黑白电视机。那时,这绝对算得上是个“高大上”的稀罕物件,电视机一装好,全连近百人每晚都挤在一起盯着那个小小的黑白屏幕。
1979年盛夏的一个午后,我们在地里收土豆,广播里突然传来一个动听的声音,是邓丽君!整个土豆田里顿时一片沸腾,很快大家又陶醉在歌声里,几乎忘了收土豆的任务。邓丽君之前已经红遍大江南北,但她的歌声晚了三五年才传进察隅沟。
随着川藏公路的不断修建,内地的很多新鲜玩意儿也涌进了察隅沟。最受欢迎的还是报纸书籍和收音机。关于报纸,那时连队还闹出一个笑话。有个新兵拉肚子,情急之下把报纸当了手纸用,后来被发现,不仅写了检讨,还被罚抄了5遍报纸上的文章。那个年代,一张报纸可以看上百十来回,等到收存的时候,已经基本没了“纸样”。
这里的时代节奏一直慢了几拍。但这一次,改革的春风没有遗忘这座雪域高原的边城。
那个叫顿珠的信使
1979年12月,我如愿转为志愿兵,月底被安排到竹瓦根镇日东村附近的驻地担负为期半年的驻防任务。那里距县城不足百里,一年中却有8个月因大雪封山。不过,日东村村民很少因交通中断而出现缺粮少药的情况,因为有我们这群驻防官兵和他们共渡难关,尽己所能帮他们排忧解难。
年关将近,我把所有对父母的思念都写进信封,让顿珠帮我带到县城寄出去。顿珠和他的父亲是那个年代“快递员”。顿珠是哨所驻地的村民,他的父亲以前是骡马队的,因为一次事故离世,只给顿珠留下两匹马。顿珠牵着马走上了父亲的路,成了村里物品流通的小商贩。同时,他也是哨所的信使,每次上山都会给战士们带来远方亲友的问候。
入冬以来,山上连降大雪,下山的路被大雪掩埋。按照以往上、下山需要的时间计算,顿珠应该赶回来了,可他的身影迟迟未出现。村长见天气恶劣,料到情况不妙,村民和官兵们决定冒着大雪沿着下山的路寻找。最终,我们在一个野猪洞里,发现顿珠斜靠在石头上,已经没了呼吸。他身旁有一堆未点燃的干柴,上面扔着一盒湿透了的火柴。他的怀里,紧紧抱着那个破旧的邮包,里面装着的信件中,有我的家信。
回到哨所,处理完顿珠的后事,我才找时间读完了那封家信。信里说父亲病重,要我尽可能回家看看。得到连队的允许,我匆匆忙忙准备下山。临走时,村长请来两名骡马队的前辈带我下山,当晚我们就住在那个野猪洞里。这是我最后一次离顿珠那么近。
第一次回家探亲
下山后,我换乘开往林芝的铁皮车,继续着赶往家乡的步伐。尽管川藏线沿途风景秀美,我却无心观赏。家信寄出的时间是1980年1月2日,可整整一个半月后信件才送到我手中,我担心父亲的身体状况在这一段时间里愈加恶化。
1700多公里的路程,经过9天的辗转跋涉,我从日东哨所回到了家乡重庆。4年过去了,眼前的家乡让我十分不适应,街上出现了揽客的私人汽车、摩托车,自行车也比我离家时多了许多。从火车站花6毛钱就能坐车到家门口,比起入伍时负重几十斤靠脚力赶火车方便多了。
之后的年月,我从志愿兵成长为一名军官,在归家与离家的路途中,眼看着川藏线沿途从泥巴路变成石头路,从石头路变成柏油路,川藏线也因此成为我军旅生涯一个难忘的印记。而1995年4月开通了成都至昌都的航线后,每一次我回家探亲和妻儿来队,都是单位安排乘坐飞机往返,愈发快捷。
20多年间,回家的路,越来越“近”了。
今日察隅
2000年清明节那天,我去给阿姆和顿珠扫墓,也是向他们道个别,年底我就要转业回故乡了。他们没来得及过上好日子,阿姆生前没见过轿车,更不知道手机是什么。而顿珠,如果当时他有一辆摩托车,也许就不会离世。
临走时,旺堆给我送来酥油和青稞面。他说:“爸爸!你喜欢喝酥油茶,回去喝完了打电话给我,我再给你寄……”尽管平时已经听惯了他叫我“爸爸”,可此刻这一声“爸爸”,还是融化了我的心。旺堆是个好孩子,一直在很努力地学习、工作、生活,但与其说是我帮助了他,不如说是他赶上了一个好时代。
离开察隅的15年里,我无数次想沿着318国道回察隅看看,都因为工作未能成行,只能在和旺堆视频聊天时多了解一些。2015年,察隅英雄坡纪念园建成开园,将散葬多地的447名革命烈士集中安葬。我受邀参加开园仪式,终于有机会重回察隅。
部队原本安排我从重庆飞到昌都,我因为怀念川藏线沿途的风景,申请自驾车前往。儿子带着我开了3天的车,沿着川藏线一路前行,眼前尽是平坦宽阔的柏油路,和当年进藏时坑坑洼洼的泥巴路相比,真是天壤之别。
进入察隅县地界,一切变得熟悉起来。山的样子没变,河流的样子没变,旺堆的踏实诚恳也没变。但是,一切又不一样了,县城的沿山路已经成了一条绿色景观路,村庄也变得“年轻”亮丽,我记忆里的那个察隅已经找不到了。
开园仪式结束后,我去看望阿姆和顿珠。从县城到日东哨所修通了一条公路,骡马队在宽宽的马路和邮车的轰鸣声中销声匿迹。哨所搭起了大棚温室,官兵吃上了新鲜蔬菜,上级配发的汽油发电机和小型水能发电机能保证全天候供电。官兵还帮日东村修建了日东鱼水小学,支援村民日常用电。
在阿姆和顿珠的墓前,我和他们聊了很多,零零碎碎,有当年的回忆,也有今天的好光景。我想,他们在天之灵也会为我们高兴吧。
又过了1年多,我听旺堆说,曾经大多深藏在山沟河谷中的察隅96个行政村已经全部通了公路。察隅,再也不是旧文人笔下那个贫困落后的“瘴疠之地”了。
青山巍巍,绿水滔滔。当春风吹进这座雪域边城,察隅,离成为真正的西藏“江南”,定会不远了。
(冉腾飞、周训东整理)